"去我家,我给你尝尝冻梨。这个季节,最好吃。"小英的声音在记忆深处还是那么清晰。
那是1986年的冬天,东北小城的一月份,冷得让人直打哆嗦。那时候,家家户户还用煤球炉子取暖,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,呼出的气在空中立刻变成一团白雾。
我家住在纺织厂的筒子楼里,两间十几平的房子,用煤油灯隔出了卧室和堂屋。父亲是厂里的机修工,整天满手机油味;母亲在国营副食店当营业员,每到年底能带回些紧俏的罐头和水果。
我上初二,和小英同桌已经一个学期。她是我们班的"文化委员",穿着一件蓝色的绗棉袄,袖口微微磨白,但总是干干净净。
我呢,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,父母常说我"毛手毛脚",连吃饭都能把筷子打翻。学习成绩时好时坏,只有数学还说得过去。
那天下午放学,天空飘着雪花,路灯还没亮起来,暗沉沉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。我和小英一起走出校门,呼啦啦的寒风把我们的围巾吹得直往脸上扑。
拐角处有个卖爆米花的老爷子,推着一辆自制的爆米花车,车上的铁桶被炭火烧得通红,不时传来"嘭"的一声爆响,吓得路过的小孩子一个激灵。
"刘铁柱,听说你家里最近要添置新电视了?"小英边走边问,她总喜欢叫我全名。
"嗯,攒了好久的钱呢。"我踢着路边的小石子,有些得意,"爸妈都不抽烟不喝酒,攒了整整两年呢!爸说再攒一点就能买了。"
那年月,一台14寸的彩电可是稀罕物,要三四百块钱,差不多是普通工人三四个月的工资。
"咦,要不要试试这个爆米花?"小英停在了爆米花车前,眼睛亮晶晶的。
爆米花老爷子的脸被冻得通红,长满老茧的手套着厚厚的棉手套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:"来不来嘞,俩毛钱一袋,刚出锅的,又香又脆!"
我和小英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点头。就在老爷子往铁桶里倒米准备爆制时,小英忽然拍了拍口袋,脸色变了:"糟了,钱包没带。好像落在家里了。"
"我这有钱。"我立马摸出口袋里的五毛钱,在寒风中哈了口气暖手。那是早上妈给我买油条的零钱,我省着没花。
"不行,这是你家买电视的钱。"小英一本正经地拒绝,眉头微蹙,"要不这样,你先借我两毛,我回家取钱还你。"
"哎呀,这有啥,才两毛钱。"我不以为意,在那个年代,两毛钱能买四个馒头,也不算小数目,但对爱面子的少年来说,不值一提。
"不行,钱是钱,借的就是借的。"小英坚持,眼神坚定得让我不好意思再推辞,"现在天还早,你送我回家取钱,顺便......"她眼睛一亮,"我妈昨天刚从院子里摘了一批雪梨,放在外面冻着呢,冻得透透的,甜得都要掉牙了。"
我被她说得心动了。那时候的冬天,水果可是稀罕物,尤其是新鲜的梨,大多数家庭只有过年才能买得起。于是我们先各买了一袋爆米花,然后一边吃一边往小英家走去。
爆米花刚出炉,热乎乎的,咬一口发出清脆的响声,满嘴香甜。我们边走边吃,说着笑着,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氤氲成白雾,像是给彼此罩上了一层薄纱。
小英家住在我们学校后面不远的平房区,是典型的东北四合院,黑色的大铁门,进门就是一个小院子。她家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,墙角堆着整齐的煤球,另一角有几棵光秃秃的果树,树枝上挂着几个红布条,那是去年结果时挂的,图个好彩头。
"爸妈应该都没回来。"小英掏出钥匙,打开了家门。钥匙串上挂着一个小布老虎,是她自己缝的,红红的,圆溜溜的眼睛挺精神。
屋内比外面暖和多了,但也不算热。刚进门就闻到一股特有的东北老屋子的味道,混合着炭火、粮食和腌菜的气息,让人莫名心安。她家的客厅很简朴,中间是个八仙桌,几把木椅,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,还有几张全家福。桌上放着一个"红灯牌"收音机,正轻轻播放着《东方红》的旋律。
"你等一下,我去拿钱。"小英说完,走进了里屋。
我坐在木椅上,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家庭环境。屋子不大,但收拾得井井有条。墙边放着一个大花缸,里面插着几枝腊梅,花香清淡。
客厅的墙角放着一个书架,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种书籍,有《红楼梦》《水浒传》这样的经典,也有《青年文摘》《读者》之类的杂志。书架旁边的墙上贴着几张奖状,都是小英的,有"三好学生",有"优秀少先队员",还有书法比赛的奖状。这让我有些惊讶,平时安静的小英,原来还有这么多才艺。
"找到了!"小英从里屋出来,手里拿着两毛钱,"给,欠你的。"她小心翼翼地把两枚硬币放在我手心,像是交付什么贵重物品。
"谢谢。"我顺手接过那两枚硬币,塞进口袋。硬币冰冰凉凉的,但小英的指尖却是温暖的。
"等一下,别着急走,我去给你拿冻梨。"小英说着,走向了厨房。
我隐约听到她在厨房里翻找的声音,还有木板碰撞的声音。不一会儿,她端着一个搪瓷盘子出来了,盘子上放着几个金黄色的梨,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,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。
"尝尝,这是我爸从单位带回来的雪花梨,冻过的特别甜。"小英递给我一个梨,笑容像冬日里的阳光。
我接过梨,凉得手指有些发麻。咬一口,冰冰凉凉的,汁水立刻在口中化开,却甜得惊人,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。这种冰冻后的甜,和夏天吃的梨完全不同,仿佛整个冬天的精华都浓缩在这一口中。
"好吃吧?"小英笑着问,嘴角挂着一丝得意,眼睛弯成了月牙。她知道我会喜欢。
"太好吃了!"我由衷地赞叹,狼吞虎咽地啃着,"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梨。"
"冻过的梨就是不一样,我妈说冻梨能去火气,冬天吃正好。"小英也拿了一个,小口地啃着,动作文静得很,"我们家后院就有一棵梨树,夏天的时候会结很多梨,不过没这么甜。"
就这样,我们坐在她家的八仙桌旁,一边吃着冻梨,一边聊着学校的事情。我说起班上王大头被老师抓到看《古惑仔》连环画的事,小英说起她参加区里书法比赛得了第三名。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下大了,沙沙的声音敲打着窗户,像是某种温柔的乐器。
不知不觉,天色渐暗,屋外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,暖黄色的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,把小英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"你该回家了吧,我爸妈马上就回来了。"小英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,已经快六点了。
"对,我得赶紧回去。"我这才想起来时间已经不早了,家里肯定着急了。
临走时,小英又塞给我两个冻梨:"拿回去给你爸妈尝尝。我们家还有很多。"
我接过梨,小心地塞进书包,向她挥手告别。
走在回家的路上,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,路灯昏黄的光映照着雪花,美得像一幅水墨画。我的心情莫名地好,仿佛那梨的甜味还在口中回荡,就连寒风也变得不那么刺骨了。
路过小卖部时,我停了下来,盯着橱窗里的糖果发了会儿呆。想起小英那简朴的家,想起她为了两毛钱的认真劲儿,又想起她分享的冻梨。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悄然滋长。
回到家,妈妈正在做晚饭,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白菜猪肉馅饺子,香气四溢。看到我进门,她责备道:"这么晚才回来,外面天寒地冻的,知不知道我和你爸多担心?"
"对不起,妈。"我把书包放下,搓了搓冻红的手,"去同学家了。"
"哪个同学啊?"妈妈边包饺子边问,手上的动作没停。
"小英,就是我同桌。"我从书包里掏出那两个冻梨,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,"她给的,说是冻梨,特别甜。"
妈妈接过梨,脸上的严肃顿时缓和了许多:"这孩子懂事,还知道带东西给长辈。你看看人家,再看看你,人家女孩子都比你懂事。"
爸爸下班回来,带着一身的机油味和寒气。他看到桌上的梨,眼前一亮:"哟,这是哪来的好东西?"
"刘铁柱同学给的。"妈妈笑着说。
"不是,是我同桌给的。"我赶紧纠正。
晚饭后,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煤球炉旁,分着吃那两个冻梨。爸爸咬了一口,眯起眼睛:"嗯,这梨不错,甜得很!比供销社卖的强多了。"
"爸,我们什么时候能买电视啊?"我突然问道,一边偷偷瞄着爸爸的表情。
爸爸放下梨核,摸了摸我的头,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泥灰:"再等等,马上就能凑够钱了。厂里说今年效益好,年底可能会发奖金。要是真发了,咱就买那个熊猫牌14寸彩电,听说画质好着呢!"
那晚,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屋外北风呼啸,好像要掀翻屋顶。我回想着今天的经历,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。小英家里并不富裕,但她却把那么好吃的梨分给我;而我,只是想着赶紧买电视,好在同学面前炫耀一番。想到这里,有点不好意思起来。
第二天,我特意早早到了学校。教室里暖气不足,同学们都穿着棉衣上课,哈着白气在玻璃上写字画画。小英已经坐在座位上,正在抄语文作业,她的字像印刷体一样工整。
"谢谢你昨天的冻梨,我爸妈都说好吃。"我放下书包,真诚地说。
小英抬头笑了笑:"不用谢,我家有的是。等开春了,你还可以来看我家的梨花,特别好看。"
第一节是数学课,老李拿着教鞭,敲着黑板讲解二元一次方程。我偷偷观察着小英,发现她的铅笔盒旧得掉了漆,几支铅笔都短得只剩下半截,削得尖尖的,节约到了极致。再看看我自己的文具盒,是去年过生日时爸妈买的,塑料的,带锁,里面铅笔橡皮一应俱全。
下课后,我趁小英去打开水的功夫,赶紧从书包里拿出两支新铅笔和一块橡皮,放在她的抽屉里。心想:这下不算白吃她的冻梨了。
小英回来后,看到抽屉里的文具,愣了一下,然后看向我,眼里带着疑惑。
"我的,我有多的。"我故作轻松地说,假装在翻书。
小英欲言又止,最后轻声说了句"谢谢"。她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两支铅笔,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。
就这样,我们之间似乎建立了一种默契。有时候她会分享自己的零食,有时候是课堂笔记,而我则会"不小心"把我的橡皮、尺子落在她面前,或者假装多带了一本《故事会》,问她要不要看。
。教室里的暖气不再开得那么足,窗外的积雪融化了,操场上露出了湿漉漉的泥土。小英和我依然是同桌,我们之间的友谊也在日常的学习和生活中慢慢加深。
三月底的一天,数学老师宣布要进行月考,而且这次成绩会影响期中评优。我虽然数学不错,但这次的几何证明确实难住了我。小英见我愁眉苦脸,主动提出要一起复习。
"我数学没你好,不过咱们可以互相帮助。"小英认真地说,"我记得你上次几何题做错了,正好我这部分还行。"
于是,放学后我们留在教室里,一起复习数学。小英的思路很清晰,虽然计算速度不如我快,但她很擅长分析题目,找出解题的关键点。我则在计算和代数方面给她提供帮助。
"你看,这道题可以用这个公式。"我指着习题册上的一道几何题,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。
"嗯,我明白了。"小英若有所思,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,"但是你注意到没有,这个题目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解,这样更简单......"
就这样,我们互相补充,相互学习,各自的弱点都得到了改进。每天放学后,我们都会在教室里多留一会儿,有时候学到天都黑了,值班老师来催我们回家。
有一次,复习到一半,小英突然问我:"你家的电视机买了吗?"
"还没呢,爸说再等等,厂里的奖金还没发下来。"我低着头算着题,头也不抬地说。
小英犹豫了一下,小声问:"要不要去我家看电视?我家有一台黑白的,虽然小了点,但能看《西游记》。"
我抬起头,有些惊讶。那时候,虽然不少家庭已经有了黑白电视,但能有彩电的还是少数。不过,能看电视总比没得看好。
"好啊!"我立刻回答,"什么时候去?"
"下周六吧,我爸妈都在家,我妈还会做糖醋排骨,可好吃了。"小英的眼睛亮了起来。
就这样,月考前的复习变成了我们友谊的催化剂。月考成绩出来后,我们俩的数学都取得了好成绩,小英还特意做了两个小书签,送了一个给我。
"这是我自己做的,祝贺我们考得好。"她微笑着说,眼睛里满是自豪。
书签是用红色卡纸剪成的,上面写着"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",字迹工整,还画了几朵小花。虽然简单,却充满了心意。我小心翼翼地夹在了语文课本里,每次翻到都忍不住笑。
转眼到了四月,柳树抽出了嫩芽,小英家院子里的梨树也开了花,她特意从家里带了几枝梨花,插在了教室的花瓶里。梨花素洁如雪,衬得教室也明亮了许多。
"这就是你家梨树的花啊?"我看着那几枝花,有些着迷。
"嗯,夏天结的梨,到了冬天就成了冻梨。"小英的声音轻柔,带着一丝得意。
"那可得好好看看,冬天那么好吃的梨是怎么长出来的。"我半开玩笑地说。
学校里传来喇叭里"长江三号"的广播声,小英突然凑近我耳边,小声说:"这周六,你还来我家看电视吗?"
我点点头:"一定去!"
周六放学,我回家换了件干净衬衫,还特意找了一块妈妈缝的手帕擦了擦脸。妈妈看我这么认真,忍不住打趣:"哟,今天这么讲究,上哪去啊?"
"去同学家看电视。"我老实回答。
"哪个同学啊?"妈妈追问。
"就是小英,前段时间送梨的那个。"我系着鞋带,头也不抬。
"哦,那孩子挺懂事的。"妈妈点点头,从罐子里拿出几块水果糖,塞进我口袋,"带上,人家请你看